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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村的天空被炮楼刺破后,奉喜和石爷他们像地鼠般活在了阴影里。石爷那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下,一条蚯蚓似的地道蜿蜒伸展。十来个汉子蜷在潮湿的土洞里,连咳嗽都要捂着嘴,地面上鬼子的皮靴声,总在头顶咚咚作响。
周成福的破锣声成了村子的丧钟。这个缠着血纱布的保长,活像条被剁了半截的毒蛇,带着一群二狗子逡巡在街巷。纱布底下那残缺的耳朵,倒成了他作恶的勋章。每次晃到奉禄家的胡同口,他的独耳就会不自觉地**,那里住着他的旧仇,那个一拳能砸碎青砖的光棍汉毛石头。
"仔细搜!"周成福的破锣在胡同口猛地一敲,惊飞屋檐下的麻雀。他的三角眼在阴影里闪着幽光,像嗅到血腥的豺狗。二狗子们的枪托砸开每户柴门,却始终找不到八路军任何踪迹。周成福舔着干裂的嘴唇想:毛石头家的闺女,也该到能梳**的年纪了吧?
前天,二爷周金堂不知从何处打探到消息,神秘兮兮地告诉周成富,说毛石头家住着一伙来路不明的人,这些人昼伏夜出,行迹十分可疑。周成富一听,顿时来了精神。
月光照在胡同的泥墙上,映出几道新鲜的抓痕,那是前夜有人爬墙时留下的。周成福的独耳突然竖起,他闻到了复仇的味道。
他白天躲在大烟馆里蒙头大睡,一到晚上便悄悄溜出来,爬到奉禄家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上,整夜蹲守观察。正所谓“办好事用心能成,干坏事用心也能成”,功夫不负有心人,周成富终于有了重大发现。
他不仅看清了石爷手下的十来个兄弟,还意外发现了昼伏夜出的毛奉喜和李挺。周成富心中狂喜,暗想:“毛奉喜这个**分子果然藏在老家,这下可让我逮着了!活该老子去日本人那儿领赏,看你们还能往哪儿逃!”
按捺不住兴奋,他连夜赶到西炮楼,径直找到小野敬光,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。小野敬光听完,二话不说,立即集结全部日伪军,气势汹汹地朝石爷家扑去,誓要清剿八路军。
浓稠的夜色被此起彼伏的犬吠撕开一道道口子。周成福领着日伪军在村道上疾行,身后狼狗的狂躁惊动了整个村庄的狗,连成一片的吠声像警铃般刺破寂静。
石爷猛然从炕上弹起,耳廓微动,捕捉着风中异样的躁动。他一个鹞子翻身落地,抓起枕头下的两把匣子枪就往门外冲。奉喜一把攥住他的胳膊:"石哥!你一个人顶不住!"
"少废话!"石爷甩开他的手,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,"带着大伙儿钻地道,俺婶子和奉禄他们一个都不能落下。地道挤不下就往北坡跑!"他踹开房门,月光下两把匣子枪的烤蓝泛着冷光,"俺去会会这帮**养的!"
话音未落,石爷早已一个箭步蹿上东厢房。他腰间卯钩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,铁爪咬住老槐树虬枝的瞬间,整个人便如夜猫般荡了过去。树影婆娑间,他单膝跪在粗枝上,手掌横在眉骨处。村西长街已淌来一条扭动的火蛇,将青石板路舔得发亮。
村东炮楼黑黢黢的轮廓蹲在东面,沈志民修筑的南面河堤碉堡也沉默如铁。唯有西炮楼吐出的火把队伍在夜色中蜿蜒,火星噼啪爆响的声音,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。
石爷在树杈上眯起眼睛,夜风掠过他粗粝的脸颊。村东的炮楼像头蛰伏的野兽,他嘴角扯出个冷笑“就把这些混蛋往那儿引了!李挺他们正好能趁势往北面柳林钻”。主意既定,他猿臂一展,悄无声息地滑下老槐树。
布鞋底碾过青苔的刹那,他已箭一般射向胡同深处。刚闪出巷口,西面鬼子的皮靴声已近在耳畔。石爷故意将身形暴露在月光下一瞬,随即折身向东狂奔。
东炮楼的阴影越来越近,他骤然刹住脚步,回身时两把匣子枪已喷出火舌,"砰!砰!"枪声像两记响鞭,惊碎了夜的寂静。
周成富的汉奸帽檐刚探进胡同阴影,两颗子弹便擦着他耳畔呼啸而过。身后传来"噗通"两声闷响,两个鬼子兵像破麻袋般栽倒在青石板上,钢盔磕出的火星在夜色里格外刺眼。
小野敬广的军刀"锵啷"出鞘,整个小队齐刷刷扑倒在地。石爷的身影却在东面炮楼下一晃而过,临走前又甩来两发子弹,在鬼子趴伏的土路上溅起两朵黄尘。
"東へ!"小野的咆哮惊飞了屋脊上的夜枭。鬼子兵们慌忙调转枪口时,石爷的布鞋早已踏过积水的车辙,将追兵引向了与乡亲们撤离相反的方向。
东炮楼的枪眼里突然亮起数点猩红,守夜的日军被枪声惊醒,三挺机枪的保险栓几乎同时弹开。石爷嘴角掠过一丝冷笑,抬手向炮楼上就是两枪,子弹在炮楼砖墙上迸出火星,像黑夜中突然睁开的恶魔之眼。
炮楼内的日军彻底炸了锅。黑漆漆的夜色里,他们只能对着虚无疯狂扫射,机枪火舌喷吐出的弹道如同赤红的鞭子抽向四方。石爷却早已狸猫般蹿向南面,布鞋踏过泥洼的水声被震耳欲聋的枪声彻底淹没。
此时小野的队伍正好冲到东炮楼射界之内。暴雨般的子弹倾泻而下,跑在最前的伪军像被无形镰刀割倒的麦秆,接二连三扑倒在血泊中。两个鬼子兵胸口突然绽开血花,钢盔在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哀鸣。
炮楼的机枪终于哑火时,小野敬广的军帽早已被打飞,他狼狈地趴在血泊与尘土之间,声嘶力竭的日语咒骂被枪声撕得粉碎。直到弹匣打空的"咔嗒"声响起,楼上日军才听见长官的咆哮,十几个鬼子连滚带爬冲下楼,迎接他们的是雨点般的耳光,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"啪啪"回响。
炮楼投下的阴影里,石爷捂着嘴笑得肩膀直颤。眼见小野重新整队反身要往奉禄胡同搜,他猛地从草垛后跃起,匣子枪喷出三道火舌。"龟孙们!爷爷在这儿呢!"嘶哑的挑衅伴着脚步声向南远去,惊起一片夜栖的麻雀。
小野的指挥刀在月光下划出惨白的弧线,刀尖所指之处,日军如溃堤的浊流般涌出。这个被戏耍了整夜的日本军官,此刻连刀鞘都在剧烈颤抖,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毒蛇。
石爷未及多想,他沿着南北大街一路奔向村东南的龙兴寺,及至寺前纵身攀上寺顶。布鞋刚踏碎龙兴寺顶的残雪,追兵的皮靴声已撞开山门。
他反手抽出两把驳壳枪,枪口在月光下腾起两道青烟。最前头的两个鬼子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栽倒,后方日军顿时伏倒一片,钢盔在青石板上磕出凌乱的闷响。
待看清寺顶孤影,日军顿时炸了窝。叽里呱啦的怪叫中,数十道枪火如毒蛇吐信,古寺飞檐上的脊兽接连炸裂。碎瓦迸溅如雨,石爷蜷缩在鸱吻后,听着子弹将百年古刹的牌匾打得木屑横飞。
石爷的脊背紧贴着滚烫的瓦片,驳壳枪在左右手间轮转喷吐火舌。冲上石阶的日军像被镰刀割倒的稗草,接连栽倒在香炉旁。突然,机枪的嘶吼撕裂空气,子弹排成赤红的锁链沿屋脊扫来,他头顶的白毛巾瞬间被气浪撕碎,棉絮如柳絮般纷飞。
机枪换弹的间隙,石爷猿臂舒展,一个鹞子翻身从檐角坠下。落地时双膝微曲,旋即如离弦之箭射向东南。身后子弹啃咬着泥土,在他跑过的路径上掀起一串翻滚的土浪,却终究追不上那道没入茅草沟的灰色身影。
茅草沟的芦苇在朔风中起伏如浪,石爷的身影甫一没入,便与青黄相间的苇丛融为一体。岸上横七竖八躺着日伪军的尸首,小野敬广的军刀在鞘中铮铮作响,今日若擒不住这"飞贼",如何向上峰交代?
"嗒嗒嗒——"十余挺机枪同时喷吐火舌,芦苇成片折断,惊起的水鸟还未振翅便被弹雨撕碎。伪军嘶哑的劝降声在沟壑间回荡,回应他们的只有潺潺水声。
小野狞笑着挥下军刀,浸了煤油的火把纷纷掷入苇丛。"轰"的一声,火借风势瞬间腾起数丈,浓烟如巨蟒绞住半壁天空。日军站在岸上拍手狂笑,却不知石爷早已顺着暗流,潜至对岸的柳林深处。
苇荡的烈焰将半边夜空染成血红,小野敬广望着冲天火光,嘴角扭曲出狰狞的弧度。他确信,那个如鬼魅般的"飞贼"此刻已化作焦炭。军刀在鞘中轻颤,他转向周成福,声音却出奇地温和:"周桑,你的忠心,大大地好。"
枪声渐远,如飘摇的风筝线断在东南方。李挺当机立断,低喝一声:"撤!"奉喜弓着背将老娘驮在肩上,老人灰白的发丝扫过土墙,簌簌落下一路尘灰。奉禄左臂箍着啼哭的小妮子,右手拽着凤芝的手腕,三人跌跌撞撞穿过西过道。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,活像一串被惊散的蝼蛄。
石爷的弟兄们攥着土枪的手青筋暴起,有人红着眼要冲出去。李挺横臂一拦,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:"想害死咱们这的一家老少吗?"众人顿时僵住,只听得柳树林的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,仿佛万千鬼魂在窃窃私语。
这十来个汉子,曾跟着石爷的红枪会刀锋大闹过邯城,在纤绳勒出的血痕里结下生死契。此刻他们攥着土枪的指节发白,喉结滚动着咽下嘶吼。李挺的劝诫像钝刀割肉,直到柳树林的阴影蔓上脚背,众人才沉默着退入黑暗,每一步都似踩在烧红的烙铁上。
日军赶到奉禄家时却空无一人。周成福的独耳涨得紫红,皮靴踹翻的鸡食盆在月光下碎成青白瓷片,惊起墙头夜栖的老鸹。"呸!"他吐出的浓痰黏在门框上,像只将死未死的蝌蚪,"庙塌了也得压死几只耗子!"
月光透过堂屋窗棂,将小野镜片后的眼睛切成碎片。周成福的独耳神经质地**着,后颈的汗已浸透衣领。他佝偻着腰,像条挨惯鞭子的瘸狗,等着小野的军刀劈头斩下。不料那日本军官竟拍了拍他的肩,笑意如蜜里淬毒:"周桑,良心大大地好。"
小野盯着周成福缺了半边的耳朵,这汉奸若狗急跳墙,把今夜损兵折将的丑事捅到联队部......思及此,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怒骂,转而从铁皮烟盒里弹出一支"旭光"牌香烟。烟卷落在周成福掌心时,两人都听见了彼此牙关咬碎的声响。
日军刺刀下的胡同搜查持续到东方泛白,却连八路军的影子都没摸着。小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面上却浮起赞许的笑容,甚至亲手为这个汉奸整了整歪斜的衣领:"继续努力,皇军不会亏待你。"
转身时,小野的军靴狠狠碾过地上未熄的烟头,火星在他眼底明明灭灭,这条瘸腿的看门狗,迟早要为他今晚的误判付出代价。
茅草沟的余烬在风中飘散了一天一夜,焦黑的芦苇杆像无数竖起的墓碑。第三日午夜,惨白的月光流淌在村东盐碱地上,将龟裂的土块照成森森白骨。龙兴寺的铜钟突然自鸣,声波震落檐角积灰,惊起群鸦乱飞。
硝烟未散尽的小径上,一个身影踏着满地碎月缓缓前行。驳壳枪管垂在身侧,尚带着苇灰的布鞋每一步都陷进盐碱地的裂缝。他走过焦土时,几只萤火虫从灰烬中升起,绿莹莹的光点绕着他打转,像在引路的磷火。
柳树林在风中低吟了两日,村东飘来的焦烟如不祥的纱幔,缠绕在每个人心头。李挺的烟锅在树皮上磕出深浅不一的凹痕,奉喜则不断摩挲着腰间生锈的枪管,派出去的弟兄带回的消息,一次比一次让林中的空气更凝滞。
第三日破晓前,当露水还在草叶上悬而未落时,一个身影突然割开浓雾。石爷的布鞋沾满苇灰,褴褛的衣衫下露出道道血痕,像株被雷劈过却未倒的老槐。奉禄娘干枯的手臂猛地箍住他,泪水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,滴在石爷肩头绽开浑浊的花。
林间的晨雾突然被曙光刺穿,惊起一群宿鸟。它们扑棱棱掠过树梢时,抖落的露水正巧砸在那柄斜插在土里的、枪管尚温的驳壳枪上。
三更梆子响过三巡,李挺和奉喜才敢派探子摸回胡同。月光将探子的影子拉得细长,像条游弋的蛇,在确认巷口老槐树上没有蹲守的"夜鸮"后,众人才踩着露水潜回。
推开门扉,一股霉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。打翻的米缸在地上滚出惨白的轨迹,祖母陪嫁的青花瓷碗碎成齑粉,连炕席都被刺刀挑得棉絮四溅。奉喜弯腰拾起件小袄,那是凤芝的嫁衣,如今沾满靴印,像只被踩烂的杜鹃。
"地道还在。"石爷用烟袋杆敲了敲灶台下的暗板,回声沉闷如地底闷雷。众人刚要舒口气,忽闻村口传来卡车轰鸣。野腾俊男增派的日伪军到了,刺刀在月光下排成森森麦芒。小野敬广的军靴踏过青石板,周成福的独耳影子,又歪斜地投在了奉禄家的土墙上。
周成福如今连伪装都省了,挎着那把烤蓝剥落的"王八盒子",像只癞皮狗般带着几个二狗子横在胡同口。他那双沾满泥垢的皮靴,三不五时就要踏碎奉禄家的门槛,在堂屋的青砖上留下污浊的印记。
"老太太,您家秀儿当初要是跟了二爷..."周成福的独耳随着淫笑**,黄牙间喷出的酒气熏得供桌上的观音像都似要背过脸去。奉禄娘枯枝般的手突然暴起青筋,枣木拐杖带着风声砸下,却只扫到周成福故意后仰的油头,头发蜡的反光,活像茅坑里的蛆虫般令人作呕。
奉禄蹲在灶台边磨镰刀,铁器相刮的锐响盖不住院里污言秽语。刀刃在磨石上划出的每道弧光,都映出他眼底越来越深的阴翳。檐下燕巢里的雏鸟突然惊叫,原来周成福正用枪管捅着晾晒的干菜,碎屑如雪片般落进腌缸,玷污了半缸秋收时存下的老咸菜。
周成福的独耳突然火烧似的疼起来,他竟忘了奉禄家与沈家的渊源。当沈志坚的军靴踏进院门时,那锃亮的皮靴照出他扭曲的倒影,像只被踩扁的蟑螂。
"干娘!"沈志坚这一声喊得周成福膝盖发软。只见这位保安司令的亲弟弟扑通跪地,额头在青砖上磕出闷响。起身时,军装下摆扫起的灰尘迷了周成福的眼,等他揉完眼睛,正对上沈志坚腰间的"快慢机",那枪套的铜扣在阳光下闪得他心头发寒。
"再敢踏进这院子半步,砸断你的狗腿..."沈志坚的声音不紧不慢,手指却摩挲着枪柄雕花,活像屠夫在试刀锋。周成福的独耳突然回忆起去年刑场上,这把枪是如何在瞬息间打碎**的天灵盖。
他倒退着蹭出院门时,后腰撞翻了晾衣竿。沈志坚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,而周成福的汉奸帽却滚进了阴沟,像片**的荷叶漂在污水上。
